從兜帽下顯露出來的，是一顆光禿禿的枯焦頭顱，像是經過嚴重的燒傷。黑紅色的皮膚焦爛不堪，像是融化了又被揉成一團，一直延伸到脖頸和胸口肩膀下面，可以想象全身都是這個樣子。頭顱上面沒有一根毛發，連五官都不成形了。耳朵和鼻子只剩下幾個黑洞，一邊眼睛被燒瞎，另一邊眼睛也只剩了一個皮膚幾乎粘連在一起的小口，嘴唇被全部燒掉，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就露在歪斜的嘴巴外面。

這副模樣已經遠遠超過醜陋的級別，而是跟怪物厲鬼一般驚悚恐怖，突然出現在人面前的話，能把人嚇得失聲尖叫出來，多看一眼都仿佛會感覺惡心欲嘔。

但連愷卻半點沒有無法直視的樣子，默然望著薛雲霜這張慘不忍睹的面容，眼中只有深深的痛惜、悔恨和愧疚。

薛雲霜從來不在人前露出她的面貌，但這三年多以來，他每次看到她被鬥篷和兜帽嚴嚴實實包裹的身影，腦海中浮現的便一直是她這副被遮掩起來的可怕模樣，無時不刻不在折磨著他。

他和薛雲霜相識在十來年前的少年時代，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窮困清貧的學生，卻能力出眾，野心勃勃，一心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。薛雲霜當時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，家境比他優越，對他一往情深，從校園戀人到結為夫妻，七八年來與他共度風雨攜手相行，在他的事業和生活上給了他無數支持和幫助，他最困難微末的時候也仍然不離不棄。

後來他終於事業有成，一手創辦起華夏叱咤一方的大型貿易集團，他最大的競爭對手，另一個集團一位女董事長卻在針鋒相對中看上了他。要麽雙方聯姻，兩個集團合作發展；要麽對方便鬥垮並吞並他的集團。

當時他的集團實力稍弱，真要開戰的話，必敗無疑。跟眾多沈浸在財富和權勢中已經無法自拔的成功人士一樣，他舍不得自己花了無數心血創立起來的事業，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陪伴自己多年的糟糠之妻。

當時薛雲霜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，任憑他威逼利誘、用盡手段都不肯離婚。那個女董事長聽說兩人鬧得僵持不下，醋意大發，甚至起了殺心。而他當時也為妻子的不識好歹而惱怒，在女董事長的誘惑慫恿之下，一時失了理智，喪心病狂地欺騙薛雲霜流掉她腹中的三胞胎，又默許女董事長派人在薛雲霜流產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制造車禍，險些讓薛雲霜葬身火海。

這種恩將仇報背叛謀害的事情，世上本來到處都在發生，算不上什麽稀奇。然而人性是覆雜的，也許是他還有那麽一點點良知未泯，在他那天夜裏站在高處，看見薛雲霜滿身是火地從燒毀的車內爬出來，慘厲尖叫著滿地打滾，卻仍然死死抱著手中裝有胎兒的密封袋不放，他瞬間如遭重擊，醍醐灌頂大夢初醒，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麽可怕的事情。

他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救援，送薛雲霜趕往醫院，在不惜巨資的搶救之下，薛雲霜的性命僥幸保了下來，然而全身已經重度燒傷，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。他解散公司，在住院的薛雲霜身邊日日夜夜守了很長一段時間，陪著她康覆。

等到薛雲霜的傷勢終於痊愈可以活動的時候，她卻帶著三個胎兒的骨灰從醫院裏失蹤了，就此一去不回。他的資產絕大多數都花在薛雲霜的治療上，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有財有勢，無法出動大規模的人力物力去尋找薛雲霜。

直到後來才知道，薛雲霜加入了當時就已經存在的回天教。本來天真純善的她，在短短時間內變得毒辣冷酷，殺伐果斷，本來回天教還只是一個很小的普通宗教教派，但在薛雲霜的手裏，卻生生把它發展成了一個招搖撞騙，大肆斂財甚至於殺人害命的邪教。

邪教組織的勢力自然和普通宗教教派不可同日而語。回天教的規模越來越大，在發展到足夠成熟的時候，薛雲霜就利用回天教的勢力，暗中整垮了那個女董事長的集團，逼得對方在絕望中走投無路，據說是在一片火海中**身亡……沒人知道到底是不是**。

昔日溫柔如水的小姑娘，現在成了滿腔只有黑暗的覆仇女神。

他知道自己也是罪魁禍首，並沒有躲藏起來，一直在平靜地等著薛雲霜回來找他報仇，然而卻一直沒有等到。她似乎是徹底忘記了還有他這個人。

直到後來末世來臨，回天教公開創立教區，他才終於得以找到薛雲霜。盡管知道這個邪教組織傷天害理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回天教，欺騙、斂財、壓迫、威脅、殺人……他再次把自己的良知踩到了腳底，薛雲霜經營邪教時做過的事情他一樣沒有少做，甚至做得更加出色，在裏面地位一路攀升，當上了僅次於大主教之下的聖祭司。

薛雲霜自然知道他的存在，一開始的時候對他視而不見冷若冰霜，卻並沒有把他趕出去。他也並不求她能夠原諒他，只求留在她的身邊陪伴著她，盡可能地贖罪。

回天教裏的事情漸漸變成了全是他一手包攬，薛雲霜也似乎很放心地把權力交給了他，自己什麽都不管。兩人就保持著這種微妙而怪異的關系，而且似乎已經在一點點地緩和改變，盡管她仍然說永遠不會原諒他，但現在兩人至少可以比較平和地交談，正常地相處。

他一直在盼著，也許有那麽一天，他能夠贖清他的罪過，而她也終於能夠從過去中走出來……

然而現在發生的事情，已經徹底破滅了他的幻想。

她終究只是個軟弱的女人，不是冷酷無情但也堅韌強大的覆仇女神，走不出那段被傷得體無完膚的過去。她最珍惜的容貌被毀去，最深愛的孩子被殺死，大概從那個時候起，她就已經走上了一條扭曲而又灰暗絕望的不歸路。

“以前我只找了那個女人報仇，而沒有去找你，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對你雖然滿懷仇恨，但還是猶豫著下不了手。”

薛雲霜自嘲般地慘笑，面目恐怖駭人，而又有一種入骨的悲涼。

“後來，連我對你的仇恨也慢慢淡了……我知道你一直在補償我，我想，就算我不能原諒你，但也不會再恨你，我的孩子們雖然沒有了，但我可以當他們還在，我們也許能夠就這麽在末世裏相安無事地生存下去……”

他說到這裏，語氣驟然拔高，一下子尖利刺耳起來：“……但你為什麽連我最後的支柱都要打碎！為什麽要毀掉我僅剩的一點點自欺欺人的安慰！你救我幹什麽，為什麽不去救他們，是你害死了他們！”

她說到這裏，突然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來，對準了連愷，一臉的瘋狂猙獰之色：“以前我一時心軟沒有殺你，但現在我要給我的孩子們報仇！”

連愷沒有躲閃也沒有反抗，只是靜靜地看著她，那神情裏有著深不見底的悲哀。

覆水難收破鏡難圓，他和她之間的關系就像是一塊玉，被摔碎了之後，盡管他花了無數時間和代價，小心翼翼竭盡全力地去修補，看上去也確實被粘合了起來，但那裂縫存在就是存在，永遠不會消失，這塊玉也永遠不可能恢覆原狀。已經碎過了一次，第二次只要輕輕一震，就足以再次把這塊脆弱的玉給震碎。

她要殺他報仇，這樣也好，早在好幾年以前她就該把這槍口對準他了，他一死一切了結，他們之間的這所有恩怨糾葛，就到此為止。

薛雲霜的槍口指著他，右手劇烈地顫抖著，她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有什麽表情，然而從僅剩的一只眼睛裏，卻可以看出目光中充滿了痛苦的掙紮。她喘息著，幾次咬牙想要扣下扳機，卻怎麽也硬不起心腸下不了這個手，最終把手槍狠狠往地上一擲，仰頭狂笑起來。

“哈哈……我真是個廢物！竟然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殺不了你！難怪當初會被你害得那麽慘，原來不是你的錯，是我自己活該！”

她一邊狂笑，一邊臉上便流下了眼淚，聲音淒厲如鬼泣。連愷看她的樣子已經近乎癲狂，從眼中流出的那行眼淚顏色赤紅，竟是一行血淚，頓時大驚，想上前去抱住她：“雲霜……”

“別過來！”薛雲霜退開一步厲聲喝道，“離我遠點！”

她走到了塔樓地板上那個破洞的邊緣，下面數十米便是一片熊熊燃燒著烈火的廢墟，也不管自己會不會在風中不小心摔落下去。

神眷宮的這座塔樓是整個回天教教區最高的地方，從這裏可以俯瞰下面的整個教區。這時候底下戰鬥的天神衛大部隊已經幾乎被殲滅，只有少數人還在負隅頑抗。教區裏面到處硝煙滾滾，火光熊熊，有一片最老的城區大都還是木質結構的建築物，容易起火燃燒，現在已經成了一片烈焰沖天的火海。

教區裏的信徒們早就被驚得全都跑了出來，那些還保持著清醒的人早就趁亂逃出了教區，重獲自由。而那些已經被徹底洗腦的信徒則驚慌不已，他們根深蒂固的信仰這時候遭到了動搖與危機，不知道該逃走還是躲藏還是沖上去跟敵人拼命，在教區的街道廣場上手足無措，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，

薛雲霜的目光落在那片燃燒得最烈的火海上，突然瞳孔猛然一縮，一下子縮到了只有針尖大小！

那片赤紅色的火海的上空，本來是紅舌飛舞火星四起，這時候竟出現了一大片神聖而耀眼的金色光芒，猶如天國的大門在那裏緩緩地打開！

金光的後面，隨即出現的便是一大片猶如天宮仙境般的美景，覆蓋在整片火海的上空。連綿成片的瓊樓玉宇，飛閣流丹，精美的園林以金磚為地白玉為池，四周百花盛放，七彩的霞光籠罩上方，其間還繚繞著浮沈縹渺的白色雲霧，掩映間若隱若現，更顯得那美輪美奐的景色多了幾分神秘和高貴。

“極樂天國！”

下面響起一片驚叫聲。回天教裏面為了蒙騙信徒，激起信徒們對於極樂天國的向往，大主教時不時地會放出極樂天國的美麗景象給眾人欣賞。不過一般也就是極樂天國裏的一個角落，還從來沒有一次像這麽大規模的，懸浮在半空中，幾乎覆蓋了好幾片街區，恢宏而華麗。

不得不說，那金碧輝煌震撼人心，根本不似人間所有的美景對普通人來說，的確是一下子就能讓人看得目眩神迷。底下那些最虔誠的信徒們一看見出現了這樣的神跡，立刻成片成片朝著那片幻象跪下來，念念有詞地膜拜祈禱。

薛雲霜打開了身上的移動通訊設備，連接到下面城堡裏的廣播控制室，開口道：“各位信徒們，今天這場戰鬥是主神派下來考驗你們的，你們在抵禦敵人時表現出了英勇無畏的勇氣和堅貞不屈的意志，主神已經對你們加以認可，今天特意對你們開放極樂天國。你們只需要經過這片火海，經歷火焰燃燒的淬煉，便能脫去骯臟笨重的軀殼，洗凈你們的罪孽，靈魂升入極樂天國永享極樂！”

教區裏的建築物雖然被炸毀了不少，但廣播播音器是安裝在全城範各處的，少了一部分對播音效果影響不大。薛雲霜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教區裏，每一個信徒都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，頓時欣喜若狂。

他們終於可以進入極樂天國了！沒想到這麽快！

離那片火海最近的信徒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朝極樂天國沖去，也就是一頭撲進了下方的火海裏面，火海中頓時接二連三響起一片淒厲的慘叫聲，一個又一個的火人在其中滿地翻滾掙紮，頃刻之間便被燒成一具具惡臭四溢的焦屍。

然而那些狂熱的信徒們對大主教奉若神明，薛雲霜說什麽他們信什麽，根本沒有被這副慘狀給嚇到，還是像飛蛾撲火一般，不顧一切地繼續往火海裏沖。火海裏掙紮慘呼的人越來越多，皮肉被燒爛的濃濃焦臭味撲鼻而來，遠在這城堡的高處都能清清楚楚地聞到。

“雲霜！停下！”

連愷本來還不明白薛雲霜要幹什麽，這時才反應過來，大為震驚，想要上去攔她。

回天教的確是蒙騙敲詐，**謀殺，做了不少為人不齒的惡事，這其中的絕大多數罪行，他自己這個聖祭司幹的一點都不比別人少。但是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喪心病狂，毫無目的地讓信徒進行這種大規模的集體自殺，教區裏面的信徒就算去掉了那些已經逃跑的，少說也還有一兩萬的忠實狂熱者，這慘絕人寰的程度，跟之前已經完全不是一個級別。

“滾開！”薛雲霜歇斯底裏地怒吼著，雙眼中瞳孔仍然只有針尖大小，還在維持幻象精神力的高度輸出，“我殺不了你，但我總能殺得了這些愚蠢的民眾，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去給我和我的孩子陪葬！我不能好好活著，那就誰也別想好好活著！”

連愷又是震驚又是心痛。薛雲霜之前就是這樣，她流產之後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，便無法容忍別的女人懷孕生子，故意讓回天教裏的聖女們懷了幾個月身孕之後，再打掉她們的胎兒，拿來給自己當祭品吃掉。他之前覺得這是她受的傷害太深，心理多少有些扭曲，喪子之痛又無處發洩，會做出這種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。雖然他之前每次看到的時候都感覺很不舒服，但這畢竟是他的錯誤所造成的，也就勉強忍了。

但是現在……她已經變本加厲地瘋狂，瘋狂到他實在是看不下去。沒錯，她變成現在這副樣子，全部都是他一手所害，可那也不意味著她變成這樣就是理所當然。

那些信徒死多少人他不在乎，自從他喪盡天良地把她害成這副慘狀之後，他就明白自己是個人渣，從來不再讓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去看別人。可她……她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，否則就會徹底墮落進黑暗和癲狂的深淵，永遠萬劫不覆！

“雲霜……”他還試圖要勸解她，“……冷靜一點，你還是有機會可以回來的，還能活得很好……”

“回來？”薛雲霜冷笑一聲，“不……我早就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。你看不下去了是不是？覺得我是個瘋狂惡毒的女人是不是？那就殺了我啊！”

她上前一步，從連愷腰間拔出他的手槍，上膛之後塞進他的手裏，抓著他的手擡起來對準自己。

“開槍啊！……五年前你就不該讓我活下來，但現在殺我也不遲，殺了我我就真正解脫了，這是你唯一能夠補償我的辦法！”

連愷舉著槍，右手也像剛才的薛雲霜一樣劇烈顫抖著，臉色煞白如死。耳邊傳來火海中人們淒厲刺耳的慘叫聲，赤紅火焰燒得半邊天穹紅如染血，火海上方騰起濃黑的煙塵，滾滾盤旋而上，猶如一條條巨大的黑色妖龍，猙獰現世。

在同一片地方，上面金光耀眼，美景醉人，猶如最神聖美好的天堂，充滿了平安喜樂；而下面哀鴻遍野，滿目慘烈，象征著死亡的紅蓮業火猶如從地獄深處騰出，吞噬著無數人的生命，焚盡一切。

“殺了我……”對面面目全非的女子張開沒有嘴唇的可怕嘴洞，嘶啞的聲音猶如魔咒，“殺了我，讓我解脫……”

“砰！”

薛雲霜的眉心猛然綻開一個血洞，鮮血飛濺。子彈直穿腦部而過，瞬間致死，她張開的嘴巴還保持著說話時的形狀，眼睛睜開，就那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，快得來不及做出任何表情和反應。

連愷在她摔到地上之前，便伸手接住了她，抱著她緩緩坐到地面上，溫柔地幫她合上眼睛，將自己的臉頰貼到她滿是深可見骨的猙獰疤痕，沒有一根頭發的光禿禿頭顱上。

“最終還是我殺了你……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補償，只能還你一條命了。”

他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，第二聲槍響，地面上再次灑出一蓬赤紅的鮮血，裏面混雜著白花花的腦漿。被打爛的頭顱看過去慘不忍睹，看過去不比薛雲霜的模樣要好多少，他似乎是故意把自己打成這個樣子的。

血泊之中兩人的屍體靠在一起，那姿勢看過去十分親熱甜蜜，就像是一對正在熱戀中的情侶，相依相偎。

－－－－－－題外話－－－－－－

話說，我在七夕節發這種內容，單身汪妹子們是不是覺得心理平衡多了？→_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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